罗浮,神策府。
夜色如水,月明星稀。沉重的露水颗颗滴落,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中。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静静泻在地上,穿透空气留下道道光芒。小虫子的叫声合着溪水的流声,悄悄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廊下站着一人,他负手而立,仰头望向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眼中无限凄凉。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将他的背影衬托得更加寂寥。
景元站在窗前,面上没了往日里的嬉笑和散漫。他静静地看着廊下的钟离,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钟离其实是一类人。心底如何悲伤,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比起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痛苦,他们其实更希望自己慢慢消化。面对他人的关心,他们总是会笑着应对,叫人一肚子安慰的话噎在嘴边。
独自承受痛苦的人,自然会有人来心疼他。整日叫嚣着,恨不得将自己的痛苦叫得天下人皆知的,反倒惹人生厌。
黄昏时和星说的那一番话,已经是钟离的极限了。他近乎已经快要将自己的难处和盘托出了,情绪外泄得有些过分了。如此恳切,但星还是有心隐瞒,虽不知何缘由,但想必有她的苦衷。
景元轻轻叹息,苦笑一声。罗浮的事物自己尚且忙不完,竟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事情。他走回床边,解衣欲睡,忽地窗外响起一阵琴音。
似寒风萧瑟,秋风卷叶,寂寥无人。仿佛被弹的不是琴弦,而是人的心弦,叫人阵阵发颤。
景元狠狠打了个寒颤,睡意全无。他无奈扶额,方才对钟离的慰藉之情荡然无存。本就睡眠不足,自从钟离来了神策府之后,这个情况就更加严重了。有时候他觉得真的得跟钟离好好说道说道,自己真的经不起这个折磨了。
不曾想,以前只道像彦卿那样活泼的小孩子才会让人头疼,今日才知原来上了年纪的男人也会让人烦恼。果然,长成丹恒丹枫那样的,就不会叫人省心。
景元推门而出,几步走到廊下,斜斜地依靠在柱子上,神情慵懒,语调微扬:“先生可真是扰民啊。”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先生果真是多才多艺,居然连古琴这种刁钻的乐器也会弹奏。只是这曲子太过悲凉,叫人难免落泪。”
钟离并未抬头,只是信手弹奏。此时的他已经将手套摘了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多有薄茧。
“鄙人有两个通晓音律的故友,她们会因观念不合而争执不休,也会因为互相欣赏而结伴踏青。她们争吵时请我来当裁判,结伴时却不曾想起我。”
钟离说到这里,兀自笑了一声,似是在怀念,但随即眼底涌起悲伤的情绪,“然而好景不长,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其中一人身归大地,剩下那一人则收敛心性,走入尘世。”
他闭了闭眼睛:“我早已经历过太多离别,看惯太多生死。”
景元听出了钟离的言外之意,笑意缓缓收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上横栏,屈膝,身子轻轻靠在柱子上,手随意地搭着膝盖。
此刻,或许钟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陪伴。
景元叫人送来一壶酒,也不用杯盏,直接往嘴里倒。酒水顺着将军的唇角溢出,缓缓滑过白皙的脖颈,悄无声息地没入衣服内。
钟离一曲弹完,手指按着琴弦,又弹奏起来。
景元以为又是些悲凉的调子,不料这次却是轻快舒缓。像是接收到某种信号般,他拎着酒壶,歪着脑袋开口道:“先生还在为无名客的隐瞒而耿耿于怀?”
“非也。”钟离并未停下来,只是将节奏放缓了:“只是想起了将军此前说的太卜司观测出一颗陨石将于罗浮降落一事。”
景元勾了勾唇:“确有此事,不知先生如今提出所为何意?”
“不知将军有何应对之策?”
“不知先生真身为何物?”
钟离顿了一下,琴曲便乱了一拍。他垂下眼眸,将古琴撤了,淡淡道:“将军此言何意?”
景元站起身来,在钟离的对面坐下。酒壶已空,小拇指勾着把手歪头笑道:“先生多虑了,我只是好奇,想问一问。若有难言之隐,便只当我方才未曾开口。”
“然也。”钟离言简意赅。
景元怔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本来自己这一招以退为进,钟离便会将实情和盘托出。不想钟离不按套路出牌,浪费了自己一番心思。如今他仿佛又如初来仙舟那时了,彼此的关系也只是客套疏离。
此时的景元有些后悔方才的脱口而出了。钟离油盐不进,直到今日黄昏自己将面具交由他才勉强撬开一条缝隙。如今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一朝回到了解放前。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景元也不想中止这个话题,又叫人送来一壶鳞渊春和几块白云酥后,便自顾自道:“想必先生早有耳闻,我有一位旧友,他的真身乃是持明龙尊饮月君,额顶峥嵘角冠。说来也巧,我的这位旧友与先生长得格外相似。”
钟离道:“将军说的是丹恒兄?”
“丹恒——兄?”景元玩味地咀嚼了下这三个字。
“此前在列车有所耳闻,前几日又在将军的神策府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丹恒兄为人清冷疏离,未能说上几句话。”
“丹恒背负了太多东西,许是这些经历造就了他如今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事。”景元的声音沉了下来:“他虽然始终不肯回仙舟继承龙尊之位,但却未曾忘记自己的责任。此前幻胧一战,他帮助仙舟甚多。”
钟离沉默了一瞬:“将军,恕在下直言。仙舟如今的龙尊可是那位衔药龙女——丹鼎司的白露小姐?”
“正是。”景元意味深长道:“先生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钟离微笑:“将军谬赞。”
景元道:“龙女只承袭了前任龙尊饮月君的疗愈之力,并未继承他的龙尊之力。而且只是一阶孩童,手腕不够,更遑论前任龙尊的强势,镇不住持明族内的老学究。再加上族内不乏生有异心之人,身边也没有几个可信服之人,龙女的处境可想而知。”
钟离低头饮了一口酒,心中有些明白景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现任龙尊衔药龙女年龄尚小,大权旁落,处境岌岌可危,如今正是缺少一个可靠信服的助力来整肃持明族,将族内那些老顽固手里的权力慢慢回收。
然前任龙尊转世丹恒又不想离开列车,回归龙尊之位。景元虽说是将军,但只要持明族内无大乱,切不可出手干涉持明族内务。
而自己与丹恒极为相似,说是一模一样也不过分。若是自己出面回收权力,且不说其他的,单是这张与丹恒相差无几的面庞便能堵住那些老持明的悠悠之口。再不济,也会让那些龙师自乱一阵。
只是景元,当真信任自己到如此地步吗?西衍先生处初见,这位将军便步步紧逼,处处试探,话里藏锋,客套疏离。但有时又会出手阔绰,将面具大方相赠,报之信任,似是而非。
莫非是变相下逐客令?正如一山不容二虎,罗浮也不可有两个龙尊。衔药龙女已然是龙尊,为避免那些有心之人蠢蠢欲动,丹恒自不可多多显露于人前。而与丹恒极为相似的自己,也自当藏头露尾。
但思及黄昏时自己说要暂离神策府一段时间,景元脸上那落寞的神情又不似作假。
修长的手指捏着酒杯,钟离抬眸,“将军有话不妨直说,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定倾囊相助。”
景元笑笑:“倒也不必倾囊,先前听无名客小姐吐槽,先生出门都是不带摩拉的。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老婆饼里没有老婆,摩拉克斯没有摩拉。”
钟离:“……”他饮了一口酒,认真道:“不知在罗浮上用天星砸人犯法吗?”
景元也饮了一口酒,认真起来,“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钟离微微颔首:“多谢将军,再劳烦将军准备一副棺椁,方便小友上路。”
景元道:“这个好说,此前有位金发化外行商,身背巨大的棺椁,已着手找人定制去了。”
钟离和景元你一言我一语将星判了死刑,远在列车智库抱着猫猫糕倒在丹恒地铺上睡得正香的少女猛地打了个喷嚏。她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谁那么缺德背后说我坏话,爷一棍子给他脑浆打出来。”
说完,又呼呼大睡。而坐在屏幕前,蓝光照亮了整张脸庞的丹恒,则看着智库里刚刚整理好的钟离的资料微微拧眉。
银色的拉链反射出幽幽的寒光,紧致的衬衣满满的禁欲气息,精致的喉结在衣领后若隐若现,苍白的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丹恒抵住下巴,陷入沉思。
此人,究竟是岩石还是龙呢,六千余岁的持明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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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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