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是冷的。
不,不是冷,是……湮灭。
他是忍着剧痛坠落的,但很快,海水就涌进了肩胛处那个被撕裂的洞。痛楚被湮灭,扩散到四肢百骸,便再也觉察不到自己的躯体。
下坠。
一直在下坠。
有火光从头顶的水面筛落,碎成一片晃动的鳞片,越来越远,越来越暗,将被无数张惊恐的脸都尽数湮灭。原来,记忆中灼热的、映红半边天的红色的不是火,是血。
好脏。
连他自己的身上也染满了。
……洗不掉。这海水也洗不掉。娘亲会责骂的。
忽然,有一只枯槁的手死死地拽住了他,几乎嵌入了他的皮肉。他却不觉得疼,只是脑海里有一个久远到近乎陌生的声音凄厉地响起——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可是娘亲呐,活着,真累啊……那点火红的光终于彻底熄灭,将他遗落在这永恒的黑暗里。
黑暗是寂静的。
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静,没有虫鸣,没有风声,没有赌坊的喧嚣,没有人心的低语。只留下空荡荡的虚无,一种近乎仁慈的解脱。海水包裹着他,渗透了他,成为了他。他终于不再下沉,而是悬浮在这无垠的墨色里。
那么,他是谁?
是一具躯壳?一个名字?千面郎……画皮鬼……苏嵘……公子殊荣……蛇盘……它们像被海水吞噬的宣纸,字迹模糊,逐渐软烂,最终剥离、飘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解于这片虚无时,一点声响,毫无预兆地响起。
嗒嗒——嗒嗒——
是谁的脚步声,吵醒了他?
轻缓地、踏在青石板上,随即又带来了一声“吱呀”——像是松木轴的门被推开了,因为,他好像嗅到了湿漉漉的露水味与清晨林间的松香。
啊。
他总算想起来了。
是周芷若来了,是她来给他送药来了,因为……他把自己的眼睛搞瞎了。她因此而气得浑身发抖,哈哈,甚至想伸手打他呢。
可是他得混入峨眉,得探听六大派的动向,从而确保自己与赵敏之间的赌局能顺利进行,顺带验证自己一力建起的发财坊是多么神通广大。
人们尽可以谩骂他不懂情爱、是冷血的绿眼妖怪,却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了解人性的人。他的赌坊是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无论是江湖秘闻、朝廷动向,还是市井流言,都会在这里汇集、发酵、流传……
这个不堪的、上不得台面的巢穴,藏着那些被他从泥泞里捞起来,给了名字、给了饭碗、给了片刻尊严的人——他们是赌坊的伙计,是巷口的小贩,是漕帮的水手……如今局势动荡,若是自己死了,他们……他们会活下去的吧?
但是,坊中那些胡姬怎么办?
她们被当作商品一般买卖,最后辗转才来到发财坊。若是自己死了,她们怎么办?银铃会被夺去,铁链会磨断她们的脚踝……
不!
他不能死。
发财坊不干净,但那是他和他们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用牙齿和指甲刨出来的一个窝。他若沉下去了,这个窝就塌了。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娘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凄厉的诅咒,而是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的灵魂上。
他怎么会想死?
他怎么会那般懦弱地想抛下一切重担、抛下未完成的诺言而甘愿赴死呢?
他不能死。周芷若还在船上,波斯人未退,风暴未歇,张无忌仁厚却优柔,赵敏机敏却未必能顾全所有人。她那死心眼的性子,会不会又因为什么道义啊责任啊,把自己置于险境?
他仿佛又看见她立在船舷边,淡粉的衣裙被海风吹拂,像一只随时会折断翅膀的蝶。她望着他,眼中不是恐惧,不是憎恶,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他不敢深想的东西。
“我陪你。”
她在狂风巨浪中,轻声却坚定地说。
真是蠢。明明自己都站不稳,还说要陪他。
他觉得自己笑了一下,但又像是幻觉。这里又冷又黑,他连自己的躯干都感受不到,又怎么会笑呢?
但是——
咚!
就在这混沌的明悟中,他确认自己真的听见了。不是母亲绝望的嘶喊,不是那些充满恶意的辱骂,而是一颗心脏。
属于他自己的心脏。
在时间近乎停滞的深渊里,它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
咚!
搏动了一下。
这声音如此微弱又如此沉重,来自他自己的胸腔深处,又仿佛来自天际。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将沉寂的意识重新拉扯、拼凑。
像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不是预想中又苦又咸的海水,而是带着霉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湿气。
不是海里……
甚至,也不在颠簸的船上。
然后才是视觉,一片粘稠的漆黑,从边缘漏进模糊的光晕,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光影逐渐汇聚。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
视野边缘,有跳跃的暖光——是烛火。随即,一张脸孔映入了他的眼帘,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是周芷若。
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在苍白的颊边,眼下卧着明显的青影,看起来十分憔悴。但那双总是含着清愁的眸子,此刻却盈满了无法掩饰的欣喜。
她就在那里,守着他,在光下。
啊,她就在那里,守着他!在光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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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晦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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