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生变故，晴明上前用扇子戳了一下树干，又用手摸了摸，道：“是软的。”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了博雅神经，他捂着肚子笑出声，遭了扇子敲才收敛些，他眼角犹带笑意，夺了晴明扇子说：“哪有人会好奇手感如何？”
“我。”晴明把扇子抢回来，手腕一抖轻摇送风，能闻见一丝红梅幽香，蛇神盯着梅花，总觉得似一名故人，他把想法说出口，得了须佐之男古怪眼神。
“你还有其他故人？”
须佐之男的意思大概是蛇神少亲寡友，能称得上故人的不过寥寥，且他应该都认识。不过在场其他人没听出这层意思，皆惊了一瞬。
荒眨眨眼，道：“他在人间千年，总有你不认识的。”
“也是。”须佐不再纠结，转问道，“哪个故人？”
“树中人面，难道不像野椎神吗？”
“人面树也有可能。”博雅开口道。
“笨哥哥，人面树是男子。”
“若真是野椎神……难道要集齐恶神才能唤醒天照？”
蛇神闻言哽住，他抬眼盯着须佐之男的唇瓣，然后伸手一捂，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又想哪儿去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夏对应的祭品，看看那所谓四季亡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
“你为什么不说话？”
“蛇神，你还捂着他的嘴。”
清晨不算太冷，但风一阵阵吹着也不好受，钻进衣服里贴着皮肉冻人，几人虽然想继续观察，但神乐和蛇神已经有些受不了，只好先回屋子。
回去后喝着热水，须佐用被子把神乐和蛇神捂住，一扭头又发现荒也不大舒服，就顺手将他也塞了进去。
春秋冬的祭品都在晴明庭院里，荒也给出了预言，但即便如此，夏的祭品仍如大海捞针。毕竟御馔津、清姬和梅表面上看去并无关系。
她们甚至不认识。
硬要说，她们都是女子，除此之外并无相同。
荒倒是想再试试预言，但他毕竟没了神力，刚刚舞蹈也费了力气，现在双手合力都抱不起神乐铃，只得作罢。
庭院里其他的女子，雪女该是代表不了夏日，那便只剩神乐。众人看着她身上的金鱼配饰，半晌未言。
“不可能。”博雅拉过神乐的手，把刚剥好的水果递给她。
“哥哥手又在抖了。”
“三季都在，背后那人大概不会舍近求远。”须佐喝了一口热水润喉，感觉身体舒坦些才继续说，“我晚点时候要去酒楼，那里妖鬼颇多，如果不去恐祸及凡人。”
于他眼中，众生皆等。
“你现在也是凡人。”蛇神眯着眼，他有些困，神乐把手里的橘子塞进他嘴里，瞬间就把蛇神酸清醒了。
须佐瞅着蛇神扭曲的样子，有些不知道怎么控制表情，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又对着神乐伸手，说如果觉得酸，请给他吃掉。
“不不不，我只是……”
“给我吧，你吃其他的。”接过酸到倒牙的橘子，须佐之男面无表情吃掉，蛇神自认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挣开被子出去拿了个木桶进来。
“这么多水我哪里喝……”
“我是让你吐里面。”
最后商议出的办法，是须佐之男去酒楼，蛇神留在庭院里保护神乐，荒保存体力试着再用神乐舞预言。
至于博雅，晴明怕他关心则乱，拉着一起去了巫女梅所化梅树旁看着，以防异变。
天上又下雪，落在晴明本就雪白的发上，他近日没戴帽子，一头长发只用素色带子浅浅一束，眼角红痕更胜梅意。
这种时候博雅总觉得他不像人，像妖。
“为什么不让我看着神乐？那可是蛇神！”
“你也知道，他是蛇神。”晴明披着狐狸毛的斗篷，据说是玉藻前梳尾巴掉的毛，积攒多年做了三件斗篷出来。
一件给了晴明，另外两件不得而知。
“蛇神怎么可能真心保护神乐！他……”
“博雅，冷静。”晴明将风吹下来的梅花拂去，勾出博雅腰上的笛子，眼含笑意，“他从前是为了重临神位，现在呢？神力无存，他也不过稚童，比神乐还小些。而且神明毕竟曾是神明，我是说，博雅，试着相信须佐之男。”
“我……”
“有些话我现在不好直说，但请相信我，他不会伤害神乐的，起码现在不会。”须佐之男和蛇神的关系晴明也摸不太准，虽说他总觉得有猫腻，但两人毕竟是宿敌，胡乱猜想也许并不是真。
但无风不起浪，他俩现在相处可一点也不像是宿敌。晴明低下眼睛，再说了，同意蛇神看照神乐的并非只有须佐一个。
还有荒。
他不知道这些神明在玩什么把戏，但他没必要拆穿。
荒和须佐都同意的事情，想来不会有错。
“静静心，吹一曲吧，神乐也能听见。”
神乐和蛇神坐在小屋里，她正襟危坐不敢乱动，后者则把玩着新要来的血。
“你头发这样会不会疼？”过了许久，神乐才鼓起勇气说出第一句话。
“嗯？”
“你的头发，扎太紧了，而且辫子又多又细，这样头会痛的。”神乐之前弄过这种发型，她提着垫子跪坐到蛇神身旁，拿着梳子说，“我替你拆开吧？”
辫子是须佐之男编上的，蛇神暂时还不想拆掉，但神乐眼眸发亮，似乎很喜欢他的头发。
这个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精神了。
不知出于什么，蛇神没拒绝，他任由神乐摆弄自己的头发，也懒得看眼镜子。
早些时候的困意又袭来，蛇神眯着眼要睡，神乐则看着他一头炸毛陷入了沉思。
不丑，甚至有些好看，只是有些像须佐之男，这种异样的感觉让神乐浑身冒鸡皮疙瘩。
今天似乎平安无事。
蛇神醒来时已是黄昏，他发现自己躺在神乐的床上，半边脸颊睡得发红。
“你醒了？我前阵子也总是困，哥哥就托人买了新的被子枕头，怎么样，舒服吗？”
“嗯……”蛇神总觉得不安，他走到窗边看眼外面，正好看见走过来的荒。
“你的头发……”
“说正事。”
“好，我刚刚又试了一下，大约就是今夜，须佐那边有妖兽闹事，一时赶不回来，你……”
“交给我。”
这种话从蛇神嘴里出来稍显怪异，但荒顾不得什么，他一天跳了两次神乐舞，现在累得不想动弹，蛇神也看出来这点，他拿了一床被子铺到地上让荒休息，又让神乐去床上。
“什么也别多想，睡觉就好，害怕的话就跟我聊天。”
须佐那边闹事的妖兽是一只猪妖，他腰上八层肉，一坐下像宝塔，怒吼着还他族人。说不上谁对谁错 ，但在场总有无辜之人，须佐之男虽然没了神力，但武神擅近战，身上功夫还在。
他提着菜刀，快跑几步借力上柱子，然后翻身到猪妖身上，顺着其后背滑落，刀尖一路刺破猪妖后背，鲜血四涌恶臭扑鼻。
猪妖后背是最坚硬粗糙的地方，就是见了血也不算重伤，毕竟……
须佐也没想真杀了他。
原本要围上来斩杀猪妖的人被黏稠恶臭的血浇了一身，不少都原地呕吐起来，狼藉一片，须佐趁势揪着猪妖耳朵说：“有头双耳漆黑的，是你什么？”
“你把老子闺女怎么了！”
“她还活着，你现在跑出去，去晴明……不，去城外的一处小屋，好找，周围都是红线，我带她去找你。”
猪妖不信，瞪着眼欲生吞了须佐之男，却被一把菜刀逼近眼前。
须佐这时还不忘自嘲一下，往日神兵在手，对手只他一人，现在却拎着菜刀……
也罢。
“我杀你不难。”
其实猪妖是个胆子很小的妖怪，除了皮厚外也没别的优点。
说来现在的世界也是奇怪，大妖个个失力，寻常妖兽却异常强壮。
且只是强壮，并非妖力大增。
双耳漆黑的小猪叫大壮，她有点不喜欢这个名字，但猪妖喜欢，他觉得自己闺女就该又大又壮。
是非常猪的审美。
须佐今日很早就到了酒楼，所以看见了屠宰的场面，当时大多数猪妖都被放了血，只剩大壮一个拱着鼻子哭，他不忍，说这么小不好杀，不如留下做烤乳猪，又说烤乳猪要新鲜，以此留下大壮一条命。
怕大壮看见亲人尸骨，须佐还找了布条包在她脸上。
酒楼一片混乱，吃饭的人也跑了，须佐自然没事做，他回到后厨捞起大壮，道：“我带你去找父亲。”
“哼哼！”
猪妖明明很大，却窝在小屋旁边，看上去十分落寞，大壮远远看见父亲的背影，急得一直哼哼。
“大壮！”猪妖一跑，身上的伤就裂开，但他不在乎，只用蒲扇般的大耳朵蹭蹭大壮，哽咽着说谢谢。
“我有什么可谢？”
食肉可食，但眼前的猪妖和家人已生灵智，在须佐之男眼里，他们与人类无异。只是这话无论是对人说还是对妖说都过于荒谬，无人愿听。
须佐取了一根屋子上的红线，捆在猪妖耳朵和大壮指尖，亲缘亦是缘。
不知是否有用，但求心安。
做完一切，须佐之男回到晴明庭院里，他粗略洗了身上换了衣服，然后去神乐屋子里找蛇神。
疏落星，淡淡云，蛇神坐在地上靠着床沿，一手给睡着的两人扇风，一手翻阅不知道哪儿来的书籍。
稚儿时炸起的卷发在恢复真身后起伏反倒不明显，烛火映照，微光涌动，让须佐之男想起沧海之原的海浪。
“回来了？”
一声，恰似琉璃雪碎。
疲惫突然就涌了上来，须佐之男关上门，坐到蛇神身旁，感觉他干净极了。
“我能，抱抱你吗？”
“很无礼的要求，但我不讨厌。”
拥怀雪色，鼻尖是糕点的香气，冲散了一路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须佐之男贪婪地抱住这个曾经被称为宿敌的人，轻声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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