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净子看哭了,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流泪,哭得鼻尖红红的,嘴唇也比往常更艳丽,转过头来跟他说了句什么话。

道枝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双仿佛含着雨雾般悲伤的眼睛,美丽得让人心神震颤。

台上扮演女子的其实也是男人,江户时代男色盛行,能登上歌舞伎舞台的都是最顶级的色相。这些被称为女形的演员终其一生去追求超越性别的美,多少人坐在台下为他们哀婉妩媚的神韵所倾倒,如今却被一双含泪的眼睛打败了。

道枝看着净子的眼睛,蓦地感觉自己脸上也湿漉漉的。

净子当时到底说了句什么呢……话语间的悲伤那么大,像舞台上的吉野川一样浪涛滚滚。

该下班了,道枝站身去收拾桌面上的资料。这周死的两个人,铃木大辅和高桥翔太,脖子上不约而同的都被划了一刀。

“真是相似啊……”道枝看着照片喃喃地说。

窗外雨渐渐停了,他闻见雨后潮湿的尘土气息,忽然改了主意。

户山公园离监察医务院不远,园区里的箱根山虽然只有44.6米,但在平坦的东京都内也已经足够看,登顶还能拿到公园颁发的东京山手线内最高峰纪念证书,热爱大自然的同事拉着他来过无数次,对着公园里的花草树木献上一年四季不重样的赞美。

雨后道路有些湿滑,又正值工作日下班后的饭点,公园里几乎没什么人。道枝径直上了山顶坐下,从山顶望出去其实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四周都是树,现在是夏天,它们的枝叶太过繁茂。

户山公园在江户时是私人宅邸所在地,修宅邸时的废土堆出来了这座箱根山,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他偶尔会背着那位爱逛公园的同事一个人来这儿逛逛——东京都内的每一座小山几乎都留下过他造访的足迹。

他在找一座山,梦里他和净子一起去过的山。

当然,他从来没有找到过,选择箱根山只是因为它离得近。如果不是那座山,那其他什么山都是一样的,坐在山上,试图找出点相似之感,聊以慰藉罢了。

那座山很是苍翠,山阶用大块的石头铺成,木屐踩在上面会发出有点沉的声响,他左手挑着灯,右手牵着净子柔软的手。净子紧紧攥着他,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托付给这两只交握的手了,叫他走得都有些困难。

“道枝呀……”

“嗯?”

“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要先保密的。”

“那总之是你邀请我去看的吧?“净子循循善诱,“那东家是不是该拿出一点诚意,让客人更满意呢?”

“你想要什么诚意?”

“道枝君。”净子不回答他,自顾自地讲,“你听过一个故事吗?”

他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在很久很久以前呢,大树下有朵蘑菇,蘑菇很讨厌太阳,不巧呢树上有只很喜欢唱歌的鸟,蘑菇天天听着鸟唱歌,歌太好听啦所以最终它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净子胡说八道图穷匕见,“你知道是什么歌这么幸福吗?”

“什么歌?”

“唱的是净子太累了走不动了如果道枝君能背他上山的话那道枝君和净子一定都会感到很幸福的吧!”

真是字字珠玑,在寂静的山林里掷地有声,凡是有呼吸的生灵都被这个发人深省的故事震慑住了。

“拿着。”他沉默了一下,把灯递给净子。

“你干嘛?”净子不肯接,“我都要累死了你还让我帮你拿东西!”

“不是,你不是要我背你吗?”他头疼,“我只有两只手。”

“哦……”净子挺不好意思地把灯接过去,又瞪了他一眼,“谁叫你不说清楚?”

净子扁着嘴爬上了他的背。

山里很安静,听得见石阶边泠泠流淌的溪水声,净子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背,头偏向一旁不知在想什么。月光下溪水潋滟如银,连片的白色小花摇摇晃晃地盛开在溪水边,美丽,幽静,像净子一样。

道枝指给净子看了:“是不是很像你?”

“什么像我?”

“那些白色的花。”

“像我?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我不知道。”

“哎呀,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净子做出很嫌弃他的样子, “是野花啊笨蛋!”

“……你说得对。”

“逗你玩啦。不过那些花确实没有名字,因为它只长在这个山上,是有毒的——哎,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像这个花一样有毒咯?”

“我只是想说你和这个花一样漂亮……”

背后的人不作声了,道枝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见到某人脸颊飞红。

“你还没说呢,你带我来看什么?”净子清清嗓子转移话题。

道枝不理他,闭着嘴死活不肯透露,把惊喜和秘密两个词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敷衍。净子逼问了一路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彻底怒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不让你背了!跳下来噔噔往前大跨三步。

他也怒极反笑,痛斥净子阴险狡诈,背了一路不早说下来,到只剩三步石阶时倒是硬气起来了!

三步石阶之上的净子比他高出一点,抿着嘴泫然欲泣。

“是烟花!烟花!”他投降了,眼睛一闭全都招了。

“哪里来的烟花让你放?”净子高兴了,又噔噔噔跑下来拉住他的手,拖着他继续往上走。

“偷的。”他也学净子胡言乱语。

山阶尽头是和缓的草地,视野豁然开朗。净子提着灯转了一圈,找了个合适的斜坡躺下了,手枕在脑后。

他也学着净子的样子躺下来,他们的头挨得很近,晚风从净子的方向吹过来,他又闻见净子发间那股幽幽的香气了,这次还混着一点青草的味道。

“你搞这么大的阵仗。”净子有点担忧地问他,“会不会被发现了?我今天也是偷偷跑出来的——你这段时间来得太勤,宫司前几天问起来了。”

“今日我父亲寿辰,我吹了点耳边风让放一点小烟花玩玩,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借着你爹过寿放烟花还偷偷拐了个男人和你上山厮混?”净子叹为观止。

“晚上宴客,该走的过场我都走了!”他尽力辩白,“他们喝酒我才走的……快看!”

几道明亮的轨迹从山下江户城一角延伸至夜空中,绽开的瞬间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掉下来,绚烂的花朵盛开在黑暗里,随后缓缓下落。

他突然想起“七月流火”这个词。这个汉词是第一次见面时净子教给他的,说的是农历七月天气转凉,傍晚火星从西方落入地面。

初到江户时,他带着《古事记》去神社找大名鼎鼎的净子大人问学。傍晚暑气未消,净子大概刚沐浴完就急匆匆地出来了,只拢了一件白袍坐在他对面,衣领很低,小半个胸膛都露出来,清瘦的肋骨隐约可见,披散的头发还带着滴着水,几缕发丝如黑蛇般蜿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前胸后背的衣服打湿了些,紧紧贴着净子的身体,显出点让人脸红的好风光。

道枝被这样的画面击倒了,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只敢像犯错的学生一样死死低着头,斜照过枝叶的光斑投在地板上,被晚风吹得跳动,净子身上的香气和神社的木香纠缠着从另一端飘过来,把他耳朵熏得发烫。

如今他看着如流星般坠落的火光,这个美丽却不相干的词莫名跃进他脑海里,连带着那个初夏的阳光和香气也回来了,还有净子倾身指着书页时,他慌慌看见的蝶翼般轻颤的睫毛。

净子在第一朵烟花升上天空时就坐起来了,呆呆地仰着头,看那些绽放在黑夜里的花朵。其实先前他把道枝说的烟花当成了玩笑话,他没想到那样的公卿家庭竟然会在家主寿辰玩费钱费力的庶民游戏。

“好漂亮……”尾音被净子拖得长长的轻轻的,顺着晚风飘到道枝耳朵里。

天空彻底暗下来,烟花已经放完了,大概也只是为了逗个乐,找了个地方草草安排几筒低空烟花而已,赶正经的隅田川花火差远了。这会儿他爹应该已经发现他不见了,说不定在痛骂他这个非要放烟花结果还溜了的兔崽子。

回去有得掰扯了,道枝坐起来挠挠额角,不过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个……净子。”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净子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诶?怎么了?怎么哭了啊?”道枝现在是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揪着衣袖去擦净子的眼泪,“别难过别难过……”

“没有,我很高兴,是太漂亮了……”

“开心的话怎么还哭呢?”

净子摇头,抱着他不肯放开。

“眼泪鼻涕都擦在我衣服上啦……”

“喂!”净子有点生气地抬起脸,眼睛鼻子都哭得红红的。

“抱歉抱歉,净子大人可以继续在我宽阔的胸膛里倾泻感情。”

道枝笑着又把净子摁进怀里,净子细软的发丝拂在他脸侧,有点痒痒的。

“你知道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什么吧?”半晌他终于轻声开口。

没有人回答,山顶只有风吹过草叶的声音。

他愣了愣,抬起怀里人的脸一看,净子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闭上了,艳红的嘴唇无意识张开了一点,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和一小截舌尖。

这是哭累后睡着了。

道枝叹了口气,腾出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对金簪,仔细别在净子腰带里侧。

在他周密的计划里,他应该在净子被烟花狠狠感动后一鼓作气表露心意,再顺水推舟送出他精心准备的定情信物,亲手把簪子插到净子头上。

而净子只用了两招就打破了他的计划。一来出门太急没梳头,二来烟花放完倒头就睡。

道枝哭笑不得。

“算了,以后我自己做了重新给你送一对好了——本来这次也是想自己做的,但实在是……”他羞赧地说,“太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停下来好一会儿,飞快地低头亲了亲净子的脸颊,嘴唇触碰到的软肉柔嫩得不可思议。

道枝下意识地舔了舔发麻的嘴唇,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要烧成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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