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穿过糊窗的桑皮纸缝隙,斜斜地射入屋内,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陋室潦草,房梁裸露。
窗柩在晚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就连屋里唯一的那张四方桌,也缺了一个角。
灼华却丝毫不觉得嫌弃。
她无比庆幸。
——庆幸父女两人没有真的搬进程府,不然,现在该是何等的尴尬!
程家一手操办的比武招亲,寄予厚望的三公子却输得一败涂地,狼狈退场,最终让一个突然冒出、明显更不好惹的狠角色捡了“便宜”。
那人原本胜了便要扬长而去,姿态轻狂傲慢,将这场招亲视同儿戏,却在见到她的真容后,态度骤然转变。
在她挣脱那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后,他竟能立刻收敛起那份玩世不恭,换上一副堪称“诚恳”的面孔,自报家门:
“在下完颜康,乃大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之子。今日擂台之上,既然是在下侥幸胜出……自当遵守约定,迎娶姑娘过门。”
他甚至微微躬身,言辞恳切:“只是婚姻大事,非比儿戏。还望穆先生和姑娘容我一些时日,待我回府禀明家中长辈,备齐六礼,再郑重上门,商议婚事。”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抬出了显赫身份,让人无法拒绝。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灼华一眼,那眼神复杂,混合着惊艳、探究以及势在必得。这才在众多健仆的簇拥下,依依不舍地离去,临行前,还特意从拇指上褪下一枚扳指,递给灼华当作信物。
此刻。
那枚扳指就托在灼华的掌心。
硕大的金绿色猫眼石,戒托是沉甸甸的赤金,雕琢着繁复的缠枝纹。她坐在敞开的窗边,手心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线流转间,使得整个宅子都鲜活起来。
向来对黄白之物缺乏抵抗力的桃花小仙,此刻更是看得移不开眼,心旌摇曳。
“这么大的宝石……成色又这么好,该值多少钱啊?”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估算。
若是拿去换了银钱,想必足够他们父女二人在城中买下一处像样的小宅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说不定还能剩下不少,足以让义父不必再为生计奔波操劳……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让她甚至有了立刻付诸行动的冲动。
但旋即,另一个声音又在她脑海中响起:“可是……他说他是六王爷的儿子……将来若是真的……嫁进王府……”
那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仆从如云。
比起眼前这一枚扳指所能换来的,何止天壤之别?
灼华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宝石表面,最终,还是将那枚沉甸甸的扳指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窗外,暮色如墨,彻底吞噬了大兴府最后一缕天光。
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便是义父杨铁心与一个陌生男子压低的说话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心下疑惑,又带着一丝警惕,轻轻起身,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院子里,杨铁心正站在那儿,背对着屋内的灯光,而他身边站着的,俨然是今日在擂台上那个不畏强权、仗义执言的布衣青年。
更让她惊讶的是,向来沉稳持重、眉宇间总带着一抹化不开愁郁的义父杨铁心,此刻脸上竟洋溢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难以抑制的狂喜!
“念慈!念慈!快来!”
杨铁心听到门响,立刻回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连连招手,就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来。
灼华依言推门走出,疑惑的目光在义父和那人之间来回移动。
杨铁心将她拉到身边,又转身重重地拍了拍身边那人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那敦实的青年都晃了晃。
他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失态的激动,对着灼华,一字一句地介绍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这位……这位就是为父时常跟你提起的、我那结义大哥郭啸天的亲生骨肉——你的郭靖哥哥!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总算……总算让我找到了!大哥……你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靖儿他……他还活得好好儿的!”
“郭靖?!”
灼华猛地扭头,同样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一脸憨厚、还有些不知所措的青年。
这就是……那个在义父故事里,与妻子包惜弱一同被金兵掳走、生死未卜的义嫂之子?
那个本该存在于遥远记忆和模糊故事里的人物,竟然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夜色深沉。
屋内,豆大的灯焰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三个晃动的身影。
两个男人就着一碟咸豆对饮,酒是最普通的烧刀子,入口辛辣,却最能浇透心中块垒。
一旁的灼华安静地托着腮,听着郭靖用带着些许漠北的口音,磕磕绊绊地讲述他这些年在蒙古草原上的生活。
当他讲到母亲李萍如何靠着替人牧羊、缝补衣物,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如何在困苦中依旧教导他忠义仁信、不忘故国家仇时,杨铁心握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眼眶迅速泛红,终是忍不住,两行热泪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滴入浑浊的酒液中。
“嫂嫂……嫂嫂大义!是我杨铁心无能,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嫂嫂和你啊!”
他声音哽咽,举起酒碗,仰头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用袖子用力擦掉眼泪,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郭靖。
“靖儿,”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当年在牛家村,我与义兄郭啸天曾击掌为誓,约定将来双方后代,若为同性,则义结金兰,永为兄弟;若为异性……则结为夫妻,亲上加亲!”
灼华猝不及防。
被义父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瞪大了眼睛。
好好地,怎么突然扯到婚事了?
该不会……
果然,杨铁心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继续说道:
“这些年,我早已将念慈视作亲生骨肉。今日擂台之上,你也瞧见了,那金国小王爷,性情专横乖张,绝非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如今,苍天有眼,让你我叔侄重逢!你为人忠厚侠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也并无家室。我今日,就将女儿托付给你了!望你能善待她,护她一生周全!”
这番话如同连珠炮般说出,根本不容人插嘴。
话音刚落,杨铁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或许是酒劲彻底上涌,身体晃了晃,头一歪,“咚”地一声便伏倒在那张缺了角的破木桌上,碗中残酒洒出,鼾声随即响起,竟是彻底醉死过去。
屋内,霎时间一片死寂。
只剩下豆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杨铁心沉重的鼾声。
灼华和郭靖面面相觑。
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婚”震得目瞪口呆。
是了!
有着这样的国恨家仇在,义父又怎会愿意让她嫁给金人。
看来,她的王妃梦......是做不成了。
灼华捏着衣兜里的那枚扳指,恍然大悟。
*
比武招亲时出这么大一个乌龙,杨铁心自然是无颜再留在程府。
他当天下午便寻了由头,向程鹏举婉言辞了护院的差事,好在对方似乎也知晓了自家儿子擂台失意之事,并未多作挽留,甚至大方还结清了之前的工钱,算是全了最后一点情面。
没了程府这份稳定且丰厚的收入,父女俩眼下的生计便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杨铁心便早出晚归,寻找新的活计。
而灼华,则留在这处新聘下的家中规整清扫。院子虽然狭小,只有两间歪斜的土坯房,一口渗水很慢的老井,但至少有了几分私密和安稳。
粗茶淡饭,但日子还算平静祥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晌午,灼华刚将晾晒的旧衣收回,便听见院门外传来敲门声。
门扉敞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逆光中,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于黄土垒砌的矮墙边,一袭月白色暗纹云锦长袍,金冠束发,衬得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端的是风流倜傥。
来人正是完颜康。
说来有些可笑。
那日他回到王府后就开始隐隐后悔......想他堂堂大金国六王爷的独子,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见过?
燕瘦环肥,南柔北艳,只要他愿意,何愁没有女子投怀送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被一个街头“比武招亲”、身份低微的汉人女子勾去了魂儿?
不仅当众许下婚约,就连象征他身份的那枚扳指都给许了出去。
他本打算将这事冷处理,当作从未发生过。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愿般轻易过去。
一连数日,午夜梦回之时,那女子的身影总是不期而至。有时是她擂台上掀开纱帘惊鸿一现的绝色,有时是她摔入自己怀中时泪眼朦胧的娇怯,有时又是她怒斥自己时那般明艳动人......直至昨夜,他再次从梦境中惊醒,浑身燥热,伸手一摸,身下又是一片冰凉的黏腻。
完颜康躺在锦被之中,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无奈承认......自己终究是个俗人。
他终于还是放下了内心那点可笑的傲慢与挣扎,决定亲自再来一趟。
他想看看,褪去那日的激动与混乱后,在这寻常巷陌中,那个女子是否依旧能让他心动。
于是,他便出现在了这里。
然而。
灼华见到站在黄土墙边、一身华贵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完颜康,先是吃惊地睁大了眼,随即涌上的便是浓浓的尴尬。
“......你怎么来了?”
完颜康看着门内的少女,最平凡不过的粗布衣裙,未施粉黛,但或许是午后的阳光太好,映得她肌肤如玉,眉眼清晰如画,比那日擂台上盛怒之下更添了几分温婉静好之意。他微微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那日仓促,许多话未曾说清。今日得空,特来拜访穆先生和姑娘,商议……”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那个他朝思暮想的美人面上并与喜色,甚至还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道:
“完颜公子身份尊贵,是小女……不敢奢望的。”
说着,她像是早已准备好一般,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枚金绿夺目的猫眼石扳指。
灼华强忍住眼中的不舍,双手捧着,递到完颜康面前,“这信物太过贵重,小女实在承受不起。今日……便物归原主吧。”
完颜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愠怒混合着被拒绝的挫败感,猛地涌上心头。
感情......他这是被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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