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依旧是那身青色长衫,风姿清拔。
进门先是温声询问了灼华的身体状况,这才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
“姑娘身体既已无大碍,我便放心了。武当山传来讯息,师门有书信传来,明日我便要动身返回。姑娘在此地的安危,我已嘱托王总镖头夫妇,他们皆是信义之人,定会妥善照顾,官府那边的消息我也让他们时刻注意......若姑娘想要寄信回家,吩咐镖局的弟兄们便好......”
这番话安排得周到妥帖,任谁听了都要赞他一声“玉面孟尝”名不虚传,确有君子之风。
可听在灼华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回去?他这就……要走了?
那她怎么办?
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襄阳城,那期盼已久的逛街、吃喝、玩乐……仿佛都突然失了趣。
方才还在眼底雀跃的光彩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开来。
她这是被丢下了?
灼华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但又很快意识到,对面这人并不是对她有求必应的白家亲人,反而是于她有恩的江湖客。
他们本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她低垂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绣的小花,方才因为病情好转而泛起的些许红润,一点点从脸颊上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心里更是空落落地发闷。
忽然,一个雕工精细的檀木盒子被递到了她的手边,灼华微微一怔,抬起眼帘,只见宋青书不知何时取出了这个盒子,正托在她面前。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声音温和。
“姑娘难得来一次襄阳城,本该由宋某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四处走走,尝尝本地风味。只是……”他顿了顿,将盒子又往她手边送了送,语气诚挚:“仅以此物聊表心意,望姑娘莫要嫌弃。”
等到送走了宋青书,小丫鬟回来就见灼华望着盒子闷闷不乐,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作罢。
灼华恹恹地坐在桌边。
手边的盒子微凉,表面一圈精巧雕花,隐隐有淡雅的檀香散发出来,她有些迟疑地掀开盖子——
里面赫然是一只桃花簪子。
粉白相间的花瓣轻盈飘逸,恍惚间,甚至以为盒中盛放着一只刚从枝头摘下的桃花枝。
花团锦簇,美轮美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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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
冷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床榻前的青砖地上切割出疏落斑驳的暗影,如同他此刻难以理清的心绪。
宋青书安静地平躺,却并未真正入睡。
要说他对那位白姑娘全然无心,自是自欺欺人。
似她那般昳丽容颜,恍若朝霞映雪;那份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又似山涧清泉,合该是被精心供养在深闺,将来匹配豪门显贵。一世无忧,享尽人间尊荣。
而自己呢?
江湖中人皆信奉“杀人者,人恒杀之”,任他武功多高强,也终有失手的一日。细数整个武林,得以善终之人极少......唯有死亡才是归宿。
宋青书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他与她,根本是云泥之别。然而,道理他都懂,可感情这回子事……本就不受控制。
不由得再次想起她明媚鲜妍的笑靥,如同最绚烂的鲜花骤然在眼前绽放,她皱着鼻尖、苦着脸拒绝喝那黑漆汤药的孩子气模样,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还有那个山风凛冽的夜晚,她昏昏沉沉、全无防备地倚靠在他怀中,发间浅淡的香气与温软的重量……
回忆就像一枚最寻常不过的小石子,不知被谁信手投入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荡开的涟漪却层层叠叠,汹涌得让他难以招架,胸腔里某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破膛而出。
黑暗中,一声无奈的轻叹悄然溢出唇角,消散在清冷的夜气里。
终究是……不该有的妄念。
宋青书缓缓侧过身,背对着那满地清辉,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该浮现的画面与悸动彻底隔绝。
万籁俱寂中。
‘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响动格外刺耳。
能如此悄无声息潜入守卫森严的真武镖局,再精准摸到他卧房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而真有这等本事的人,多半也不会行此鬼祟之事。
宋青书闭着眼,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没有半点紧张,更多的是好奇。因为他早已从那并不算高明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来人的身份——
脚步虚浮沉重,呼吸更是因紧张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促,这细微的一切在他远超常人的耳力之下,无所遁形。
来人在他床边略微停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这是要做什么?
宋青书刚要起身,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织物摩擦声。
窗幔被撩起,带着一股凉意和淡淡的、他隐约有些熟悉的香气,下一秒那人竟是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
“!!!”
宋青书终于睁眼。
他倏然出手,精准地按住了那只正试图掀开他被角的手腕,触手一片微凉滑腻,柔若无骨。
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其中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这是要做什么?”
“呀!——”
手臂被人攥住,灼华吃痛,险些一头栽倒,惊讶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快就被抓包。
宋青书害怕她受伤,于是下意识松了力道。
然而。
就这刹那的松懈,那道纤细的身影便如同滑不留手的鱼儿,趁机一扭,竟真让她得逞,泥鳅般飞快地钻了进来,还顺势裹走了他大半被子。
宋青书:“白姑娘?!!”
“呼呼——”灼华喘着气,固执地将锦被拉高,严严实实地盖到鼻尖以上,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晶晶、带着点怯意又混合着孤注一掷般执拗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明天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
简直荒唐。
宋青书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试图用最后一丝理智将她从自己被窝里挖出来。
“胡闹!你可知我是要回武当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更何况你……”一个女子,怎么可以随便钻男人的被窝。
话未说完,一旁的灼华却猛地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和散乱如墨云的长发。
宋青书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她却眼睛瞪得圆圆的,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
“我知道,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
此时的宋青书已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灼华却不依不饶:“你到底答不答应?”
桃花小仙不懂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婉转曲折的情爱,只凭着最本能的心意行动。就像当初她会因为沉迷话本误了王母的法会。
而此刻,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让她安心,那她就不要放手。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见宋青书不说话,灼华更觉委屈,少女温热的吐息带上了哽咽的湿意:
“……还是你不喜欢我?”
这近乎直白的话语,几乎瞬间就将他之前可笑的坚持砸了个粉碎。
“喜欢。”宋青书脱口而出,“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我就知道...”灼华立即破涕而笑。
得到肯定答案的她越发肆无忌惮,再次钻进被窝,还顺势抱住男人的腰蹭了蹭,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他寝衣的领口。
她微微仰起脸:“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保证听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宋青书被彻底打败。
那带着哭腔又执拗无比的请求,像一道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进他心口。
“好……都依你!”
月光流泻在他侧脸上,将他从方才那噬人的黑暗思绪中剥离出来,一瞬间,胸腔里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砸开,涌出滚烫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浪潮。
他几乎要用尽全部定力,才能压下身体里那瞬间被点燃、蠢蠢欲动的燥热与渴望。
然而,就在他心潮澎湃,几乎要难以自持之际,身旁那罪魁祸首却毫无征兆地、娇娇怯怯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那哈欠声又软又糯,带着全然不设防的困倦,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要求跟他浪迹天涯的人根本不是她。
满腔翻涌的炽热情愫猛地撞上一堵冰冷的墙。
宋青书侧头看去。
只见灼华揉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像两把小扇子,盖住了那双方才还亮得惊人的眸子,身子也不自觉地向他这边歪了歪,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显然已是困极,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一股啼笑皆非的无奈感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旖旎与悸动。
“开口闭口喜欢……”他低声喃喃,嗓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苦笑,“根本就是个孩子。”
满腔被挑动起来的、属于成年男子的**和窘迫,在这份全然天真懵懂的依赖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滑稽。
他方才那些关于云泥之别、关于江湖风险的种种思虑,在她这纯粹又直接的“想要”面前,仿佛都成了过于复杂的庸人自扰。
指尖几近本能地悬停在她脸颊上方,最终却只是极轻地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青丝,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月光无声流淌,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泠泠清辉。
肌肤似上好的羊脂玉,又似初雪新凝,衬得那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微微抿着的唇,越发红得浓艳欲滴,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惊心夺目。
她平日里醒着,那双眸子灵动潋滟,顾盼间皆是鲜活的娇憨与天真,冲淡了骨相里那份天生的清冷。
此刻双眼紧闭,长睫如墨羽般安静垂落,反而显露出眼型天然的狭长优美,尾梢微微上扬,无声无息间泄出一段难以言喻的妩媚风致。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沉睡让她卸下了所有属于人间烟火的神情,一种不染尘埃的圣洁与神性自然而然地流露,仿佛她只是暂憩于此地的九天仙姝,下一刻便要随着这清冷月辉一同消散,重返广寒琼楼。
宋青书呼吸微滞,心头那点方才被压下的燥热早已化为一种更复杂的、近乎虔诚的悸动。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掖好被角,看着那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罢了——他认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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