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武当掌门宋远桥正伏案批阅着各地分舵送来的文书,然而几个时辰过后,摞起来有半人高的待处理事务看上去却并未减少多少。
他眉头微蹙,听得弟子来报,这才搁下笔。
峨眉之前便来信说有要事前来相商,此时众人已至襄阳府境内,不日将抵达武当山。
也不知是何要事,竟然一口气出动了几乎大半门派精英……灭绝师太更是亲至。
想必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他沉吟片刻,忽想起一事,头也未抬地问道:“青书回来了吗?”
下首垂手侍立的弟子忙回道:“回掌门,有师弟今早在官道附近遇见过宋师兄,算脚程,应当今日便能到山了。”那弟子说完,略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又补充道:“只是……听说宋师兄此番并非孤身一人,身边似乎还有人一同随行,因此脚程便慢了些。”
宋远桥笔下未停,只当是儿子途中偶遇的江湖同道,并未十分在意,随口问道:
“可知是何人?”
那弟子脸上瞬间闪过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意味不明的笑容,赶忙低下头,假借拱手掩饰神态,声音里却藏不住几分想要分享秘闻的雀跃:“这个……弟子不知其姓名来历。只听说那位姑娘……容貌甚美。”
同行之人是个姑娘?
听到此处,宋远桥才觉出些不寻常来,握着笔的手彻底停在了半空,随即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青书之前传信说要在襄阳城耽搁几日的原因吗?
屏退了那名弟子,书房内重归寂静,可宋远桥的心绪却难以平静。
青书生母早逝,他身为武当掌门又向来事务繁重,对待尚且年幼的儿子依然算不上多用心,抱着这一丝愧疚,他对青书一向疼爱多过训诫,众人皆称掌门之子稳重踏实、冲淡谦和,但身为父亲的宋远桥又怎会不清楚他本性中的清高和孤傲。
如今听说他身边带着个陌生女子,这实在与他素来端方自持、不近女色的性子实在大相径庭。
这是......开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好奇心,混合着一丝为人父的担忧,竟让这位素来沉稳的武当掌门也有些坐不住了。
沉吟片刻,他终是起身,拂袖出了院门。
身形一折,足尖在廊下栏杆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翩然掠起,竟是施展出武当绝顶轻功‘梯云纵’,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般朝着下山必经的山门方向疾掠而去。
沿途偶有弟子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淡青色的流影掠过,待定睛看去,只能捕捉到那惊鸿一瞬,无不驻足惊叹,面露艳羡与作为武当门人的自豪感。
“咦,是掌门?”
“好俊的轻功!”
随即又是满心疑惑:“掌门这是要去何处?竟如此匆忙?”
宋远桥充耳不闻,几个起落间,山门已在前方。
他并未现身,而是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山门旁一株千年古松茂密的树冠之中,气息彻底收敛,目光精准地投向下山那条蜿蜒的石阶古道。
恰巧就瞧见了这恰似神仙眷侣的一幕。
*
武当山峦叠翠,奇峰直插入云,云雾缭绕其间。
这般气象万千的景色,落在见惯了瑶池仙境的灼华眼里,却是兴致缺缺。
她骑在温顺的枣红马背上,纤指间把玩着一支新摘的、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时不时侧过头,与身旁牵马而行的男子说着话。
嗓音软糯,带着不自知的娇气。
而那亦步亦趋、亲自为她执辔牵马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当三代弟子中最负盛名的宋青书。
他全然不觉得为人牵马有何不妥,一双清朗眼眸只全心全意地落在马背上那抹窈窕身影上,注意着脚下略嫌崎岖的山路,生怕马儿一个失蹄惊扰了她。
这般小心翼翼、近乎呵护珍宝的模样,连那匹枣红马似乎都瞧不下去了,打了个响亮的鼻息,顺嘴叼走了路边一朵无辜的野花,嚼了两下,权当是对这“没出息”主人的无声抗议。
“唉,”灼华忽然叹了口气,花瓣似的唇微微嘟起,自觉两人已是同睡一床的亲密关系,她此时撒起娇来也是越发得心应手,“好可惜呀,我还没吃到醉仙楼的缠蹄和鱼宴呢……”
宋青书闻言,立刻温声保证,语气里带着纵容,“放心,待我回山处理完正事,一定带你去襄阳城,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依你。”
灼华这才稍稍满意,指尖拨弄着玉兰花瓣,默了一会儿,又忽然抬起眼,眸光清澈地望向他,难得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会喜欢我吗?”
宋青书脚步微顿,侧头看向她。
阳光透过树隙落在她完美无瑕的侧脸上,长睫扑闪,那神情纯真又直接,撞得他心口一热。
耳根微微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目光却坚定而温柔,声音低沉而肯定。
他说:“会的。”
他们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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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顶,檀香袅袅。
真武大殿前方的空地上一群新入门的弟子正在习武。
前方作为示范的弟子一套拳法舞得行云流水,柔中带刚,身后一群小少年虽然学的歪七八扭,倒也喊得虎虎生风。
宋青书站在厅中,将那一晚武当山下遇匪、救下灼华,以及她待选秀女的身份,一五一十地仔细禀明。
宋远桥也全当方才窥视的人不是自己,对待两人的态度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一幅认真倾听的姿态,却也难免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下首的两人。
一个天真懵懂全然不知江湖险恶,一个情窦初开却强作镇定,心下既觉好笑又有些感慨,青书这孩子自幼沉稳,倒是难得见他这般失态。
本该是话题中心的灼华表面上安静乖巧,实则眼神涣散,完全已经神游天外......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充满“江湖气”的厅堂,墙上既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旁边却又悬着寒光闪闪的刀剑利器,这种矛盾又奇特的搭配着实新鲜,她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衣带,心思早飞到了那些亮闪闪的兵器到底实不实用上。
“......白姑娘暂且还不方便现身,襄阳城又人来人往,因此......儿子就想着先将姑娘带回武当小住一段时间,还望父亲准许。”
宋青书陈述完毕,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斟酌着言辞,想向父亲表明自己与灼华之间那份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的情愫,却见上首的宋远桥忽然站起身。
他抚须颔首,先肯定了儿子的做法:“青书,此事你处理得极为周到。救人于危难,护其周全,乃我辈侠义之本。”说着,他目光转向一旁正好奇研究一个青铜香炉的灼华,语气放缓了些,“倒是委屈了白姑娘,恐怕还需暂且忍耐一段时日。只是……”
他眉头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武当山虽好,但毕竟离襄阳城不远,香客往来繁杂,人多眼杂,只怕时日稍长,难免走漏风声,若被官府探知姑娘踪迹,反为不美。”
宋青书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正待要开口,却听父亲忽然话锋一转:
“正巧,峨眉派灭绝师太不日便将亲临武当。峨眉派乃武林正道翘楚,掌门师太武功高强,门下更是女弟子众多,于姑娘而言更为便宜。”
宋远桥说着,目光扫过儿子瞬间紧绷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语气却愈发恳切真诚。
“依为父看,白姑娘不如暂且随峨眉派师太、以及诸位侠女前往峨眉山小住?那里清静安全,定无人打扰,待风头过去再作打算,岂不万全?”
宋远桥倒并非真有意拆散,只是眼见自己这向来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竟因这小姑娘的出现而方寸微乱,甚至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紧张与维护之态,一时之间,那点为人父的、深藏的促狭心思便忍不住冒了头。
果然,宋青书一听,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父亲!这不妥……”
看着儿子急得耳根通红、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宋远桥正要接上一句‘哪里不妥’,就听一个轻柔的女声加入——
“峨眉?”
灼华闻言,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微微歪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纤秀的脖颈,眼中满是纯粹的好奇,“这也是个江湖门派吗?掌门是位女子?”
她虽对武林势力一无所知,却也隐约知晓在这世间,女子若要执掌一方门户该是何等不易。
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位衣袂飘飘、手持神剑、清冷强大又风华绝代的女仙形象,不由面露向往,轻声赞叹:“那她一定既强大又美丽吧……”
“……”
宋远桥被这过于美好的想象噎了一下。
看着小姑娘那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实在不忍心打破,只好斟酌着用词,委婉道:“灭绝师太……并非喜好华服装扮之人,她性情刚烈,嫉恶如仇,武功确是登峰造极,对待门下弟子更是极为护短。”
他好心地略去了“固执专断、手段狠辣”等尖锐评价。
灼华:“......”
她不是听不懂人话。
脑海中那位绝世独立的女仙形象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板着脸、眼神锐利、甚至还会拿戒尺打人手心的严厉长者的模样。
刚刚燃起的那点好奇心如同被针戳破的泡泡,“噗”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像只受了惊的小猫,拼命摇头,下意识地往宋青书身边缩了缩,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抗拒和央求:“额,听着就好厉害……那、那我可以不去吗?”
就在这时,忍耐了许久的宋青书终于一步跨前,将灼华隐隐护在身后。
他面色涨得通红,连耳垂都染上了绯色,显然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朝着宋远桥拱手,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提高,却异常清晰坚定:
“父亲!我与白小姐虽相识不久,但……但彼此心意相通,十分情投意合!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武当便是最安全之所。还望父亲准许她留在山上!一切后果,青书一力承担,定会护她周全!”
宋远桥看着儿子这副前所未有、近乎失态的模样,哪里还有平日半分沉稳?
心下又是好笑,又隐隐有一丝“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他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掌门的威严,抚着长须,目光在紧张的儿子和躲在他身后、正偷偷扯他衣袖的小姑娘之间转了转,既不说同意,也不直接反对,只是沉吟片刻,最终缓缓点头。
宋青书如蒙大赦,长呼一口气,方才一直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喜不自胜地深深一揖,
“多谢父亲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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