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素来清冷,从空旷无人的街道刮过,卷着檐间瓦上的薄霜。
乌黑的衣摆从结霜的瓦上掠过,带着淡淡的沉香味儿,消失在屋瓦檐间。
几片霜花从高而窄的木窗飘了进来,落在沾染污秽的稻草上,不一会儿就化在这间牢房里。
如今不过是丑时,天依旧时黑沉的,除了看守囚犯的衙役,也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大牢里头。
也正因如此,却是无人发觉这牢房之中竟多了一人。
丑时三刻,一道细长黑影从屋脊房檐之上掠过,在清冷晨风中留下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这一缕血腥味儿随风飘到了王宫,掠过一片宫殿,钻进了重华宫。
年轻的影卫推开雕琢细致的梨花木门,看了一眼角落处焚着暖香的鹤鼎衔枝炉,垂了垂眼睑,便走了进去。
他伸手将面上戴着的鎏金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略微有些苍白的脸。
眉若刀裁,眸似秋水,他也是生得极好看的少年郎。
有宫人敲了敲那扇花梨木门:“大人,一应物什已准备妥当,还请大人移步。”
影卫不语,只是将面具戴回面上,走了出去。
日晷的细影不断挪移,不断轮转,恍然间便到了卯时。
纳兰筠到落雪阁时,只见得些许家仆在清扫庭中雪。
他叹了一声,伸手按了按眉心。
昨日才算了丘处机伤了完颜康,完颜雪卿竟也能在这落雪阁中睡得如此安稳。
哪像他,昨日才将丘处机押入大牢,便吩咐人去寻杨铁心那义女下落,细细思量后又觉不妥,便又亲自去寻了燕京巡防营的耶律言。
这般想着,纳兰筠又叹了一声。
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出乎纳兰筠意料的是,他推开完颜雪卿的居室那扇朱漆木门时,完颜雪卿竟是已醒了过来,此刻正坐在西窗边,看着窗上缓缓融化的霜花。
纳兰筠那双狐狸招子里满是讶异,他与完颜雪卿相识多年,倒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在这种日子起的如此之早。
霜花逐渐消融,化作水滴留在窗上,倒映出部分落雪阁。
纳兰筠走到完颜雪卿身侧,顺着他目光一望,所及之处有道细影闪过。
纳兰筠挑了挑眉,眉眼间满是邪气:“倒是许久未见你做这副打扮。”
完颜雪卿伸手敲了下纳兰筠的脑袋,有些无奈道:“思危你别总是招惹熙则。”
说着他便起了身,离开了西窗。
从窗外跃入的少年瞥了眼纳兰筠,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着一身沉香味儿,径自走到了完颜雪卿的面前。
少年单膝跪下,清冷的眸子有如寒潭:“殿下。”
绛色的云袖从少年眼前划过,带着一种冷香,将一份卷轴扔进了少年怀中。
完颜雪卿看着少年那张熟悉的脸,按了按眉心:“三月后,我与思危会去扬州寻你。”
少年眸光一颤,却又极快的被他敛起:“是,殿下。”
纳兰筠看着这一幕,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沈谷影是他三人中最为跳脱的,可是如今他却如暗夜里的影子般,浑身透着令人担忧的死寂。
沈谷影离开后不久,完颜雪卿便拿着一本杂记又坐回了西窗边,徒留纳兰筠一人魂不守舍。
窗外枝头梨花依旧,随风摇曳纷飞,完颜雪卿就这样看着那些纷飞的花,苍白的脸瞧着有些清冷,只是瞧着便令人觉着不好亲近。
暮春的风夹杂着冷流冲进了屋中,完颜雪卿闻到其中掺和着的雄黄味儿,顿时发作起来。
他本就是钦怀皇后的早产儿,身子骨本就较常人弱上些,又常年在后宫里住着,多多少少招惹些腌臜事。
因而这些年完颜雪卿虽是习武,可却于这身子骨无半分之用,天寒地冻些,便极易感染风寒害了病。
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响,完颜雪卿的脸像是染了胭脂一般,白中透红,煞是好看。
纳兰筠瞧着完颜雪卿这副模样,回过神后,反倒笑将起来,风流艳丽的脸跟朵盛开荼靡的罂粟一般,过于妖治,无半分世家出身的谦谦贵公子模样。
他走了过去,将大开的窗合上,转过身便在完颜雪卿的对面坐了下来。
纳兰筠挑了挑眉,波光流转间一片风情,足以令人飞蛾扑火失魂落魄。
纳兰筠道:“殿下身子骨向来羸弱,却偏爱坐在风口浪尖,徒惹一干人为您揪心不已。”
他这话一语双关,也不怕完颜雪卿为此与他置气。
完颜雪卿倒也没打算和纳兰筠置气,他虽行事乖戾,性情阴晴不定,可也没到好坏不分的程度。
纳兰筠分明是担心他这身子骨,却偏要扯上“一干人”为他作陪,也真是口是心非。
这般想着,完颜雪卿忽地伸手扯了纳兰筠的脸,作古怪状。
看着纳兰筠一脸疑惑,完颜雪卿弯了唇角:“思危这般聪慧,早知如此该让思危去用那美人计的。”
纳兰筠蹙了蹙眉,将完颜雪卿的手拿了开:“殿下慎言。”
他可没什么心思去用美人计。
完颜雪卿笑若春风,眼底一片揶揄 :“慎言?我有何要慎言的?思危不妨说说。”
纳兰筠最是不喜完颜雪卿笑若春风时的模样,这总是能勾起他那些不甚回首的记忆。
见纳兰筠沉默不语,完颜雪卿便道:“思危不妨猜猜,我与熙则的卷轴与何有关。”
纳兰筠看了眼完颜雪卿,却见他起身去寻茶具煮茶。
纳兰筠略一思索,心中隐约有些轮廓。
若是他所猜不错,方才那卷轴应是与中原有关。
只是究竟是何种形势,竟是要沈谷影去用美人计?
纳兰筠低眉沉思:“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沈谷影虽是男子可也生得极为好看,若是一改他那冷冰冰的态度,瞧着确实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少年郎、美人计,这二者之间……
纳兰筠忽地灵光一闪。
他看着对面寻了茶具回来,正为自个煮茶的完颜雪卿,扯了扯嘴角,满眼都是无奈。
他怎就忘了,古墓派不就都是女子的门派么。
只是让沈谷影去古墓派用美人计,这真是认真的么?
纳兰筠一想到沈谷影性情大变后,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知晓他要去用美人计,便有些头疼。
完颜雪卿瞥见纳兰筠眼里的犹疑,轻笑一声,将一白玉茶盏递与纳兰筠:“看来思危是猜到了。”
他可真就是让熙则去古墓派用美人计!
纳兰筠接过完颜雪卿递来的茶盏,搁在了一旁,没好气道:“让沈谷影去挑拨古墓派与全真派,亏得殿下你想的出来!”
“有什么想不出来的,古墓派的弟子大都与世隔绝,天真烂漫,好哄得很,便是熙则这般冷清的性子,也是无妨。”完颜雪卿揭开茶盖,抿了一口茶,“思危可别当熙则是根笨木头,他向来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的,若非当年之事,他现如今也不该是如此模样。”
说着,完颜雪卿的语气便有些低落。
纳兰筠因着这话,也有些怅然。
确实,论心计智谋,熙则从来是个中翘楚。
完颜雪卿轻声道:“熙则,他名熙则,可从那日之后,我从他眼中只看见仇恨与悲伤,仿佛如今的熙则不过是为了复仇的行尸走肉而已。”
身为中宫嫡子,完颜雪卿自幼便养成了敏锐多思的性子,能入他眼的人素来极少,这十几年来除了一个纳兰筠也便只有一个沈谷影而已。
纳兰筠叹了一声,伸手按住眉心:“当年之事谁也不信,可却是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若非熙则那时正与殿下外出游猎,叫殿下为他造了个假死脱身,沈谷一族怕是再无后人。”
完颜雪卿闻言苦笑一声。
可正因如此,熙则才会成如今模样。
他生性那般骄傲,如何愿意自己满门丧尽一身污名。
沉默良久,纳兰筠忽然道:“熙则知道么。”
完颜雪卿微微一怔,随即道:“他自然是知道的,若非毫无证据,他又要沈谷一族清白,这些年他怎会只是暗中收集罪证,以他的性子早就杀上门去血债血偿罢。”
白玉茶盏中的茶逐渐冷了,带着茶香的白雾也散了,纳兰筠看着茶盏中颜色碧绿的茶水,笑了一声:“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若是如此,他藏在完颜雪卿阴影中,做个没有姓名的影卫一事,便说得通了。
纳兰筠算着这些年来燕京出事的世家权贵,道:“还差多少?”
若他算的不错,借着影卫的身份,当年那些人也该去了一半。
完颜雪卿像是知道纳兰筠心思一般,摇了摇头:“这些年熙则借着影卫的身份的确杀了不少仇家,可真正要紧的,却远不是那么容易。”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令纳兰筠一下就想到了一个人。
他有些疲惫的按了按眉心:“这一个个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完颜雪卿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玉盒,递与纳兰筠:“听闻纳兰丞相近日抱恙,想来这株老参思危定是有用。”
纳兰筠接过这只玉盒,叹了一口气,只觉心堵得慌:“老参吊命,这也没错,是用得到,殿下……有心了。”
等他祖父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再打了个半死,这老参可不用得到么。
一想到这个画面,纳兰筠便觉凄凉。
沈谷影,字熙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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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梨花白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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