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织染入空,一轮弯月高悬,零零碎碎,星星点点,散落无数星子。
落雪阁中的美人胭脂已落满庭,如雪白色间,有着一抹隐隐约约的绯色。
柔软的花瓣拂面而落,落在绣了流云纹的乌靴旁,沾染上一抹红痕。
完颜雪卿漫不经心的抹掉唇边残留的血渍,从衣袖中取了只白玉瓶子,倒出最后一粒,蹙着眉吞了下去。
他伸手折了一枝美人胭脂,放在鼻尖清嗅,语气有些微妙:“从白骨中开出的花,似乎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唇角便溢出了鲜血,伴着愈演愈烈的痛苦,席卷他的全身。
指尖滴落了血溅染了霜,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完颜雪卿单薄的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顺着青砖冰冷的纹路晕开,沾上了他的脸,令他蝶翼一般的睫羽颤了颤。
他待别人狠,待自己也从不留情。
风夹着雪花纷纷飘落,落入了青石砖上,化进了逐渐冰冷的血迹。
红衣艳丽的少年躺在冰冷的庭院中,躺在逐渐蔓延的血色里,脸色苍白,仿佛这暮春的雪花,随时会消散在天地之间。
纳兰筠就站在远处,瞧着这一幕暗自攥紧了手。
何为雪上加霜,何为祸不单行,完颜洪烈今儿个算是明白了。
他原以为乌术兎克扣军粮,在边境草菅人命,被参一本已是今日最大祸事,却想不到就在这种节骨眼上,住在他府上的完颜雪卿竟被人下了毒,几乎丢了性命。
完颜洪烈几乎能想到,若完颜雪卿有个什么好歹,他会是何种下场。
且不提早已归属完颜雪卿的那帮文臣武将会如何发难,便仅仅是钦怀皇后一人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钦怀皇后蒲察氏,曾祖太神,国初有功,累阶光禄大夫,赠司空、应国公,祖阿胡迭,官至特进,赠司徒、谯国公。
父鼎寿尚熙宗郑国公主,授驸马都尉、中都路昏得浑山猛安,曷速木单世袭谋克,累官至金吾卫上将军,赠太尉、越国公。
其身份何等尊贵显赫,早年曾失一子,医女曾言伤及根本,恐难再孕子嗣。
当年因着这事,朝中一片风声鹤唳,几乎人人自危,唯恐与此事扯上一丝干系。
可即便如此,亦有不少世家贵族被牵扯波及,获凌迟流放之刑。
因此事,身为钦怀皇后唯一子嗣,她几乎是将完颜雪卿当命根子,绝容不得半分差错。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为着那一点私心将人迎进王府,否则如今也不会有此祸事。
且不提完颜洪烈如何懊恼,如今王宫之内却已是人人自危。
都说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这话从来当不得假,又何况是帝后同怒,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自古指尖留不住雪,刀下留不住人。
暮春将近时落的雪,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燕京天牢里的囚犯越来越多,每日处决的囚犯也越来越多。
杨铁心冷眼旁观着,心中除了对包惜弱母子的挂念,隐隐有些痛快。
他憎恨金人已久,不只是因完颜洪烈强抢他的妻子包惜弱,更是因为金人烧杀抢掠,毁了他的一生。
住在杨铁心邻侧牢房的是个白面书生,听说曾是金人贵族里的侯爷,几次连夜拷打,动用诸般刑罚,终是没能熬过去,今日一早尸体便被拉了出去。
那黑衣人便是在那个时候混进来的,也不说什么,只是趁着夜色打晕了看守,将他从牢里放了出去。
杨铁心也曾问其缘由,得到的也不过一句故人所托。
他虽满心疑虑,可终究抵不过心底所求,乘机逃了出去。
天牢中冷冷清清的,惨白的月光拉长了黑衣人的身影。
他听着杨铁心的心跳声逐渐远去,伸手将脸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眉眼邪气的脸。
纳兰筠看了一眼,杨铁心走后空荡荡的牢房,勾了勾嘴角,将一只药瓶子扔了进去。
做戏要做全,否则怎么能骗过那些个老狐狸。
纳兰筠算了算时辰,又在天牢另一处藏了东西,这才离开。
暮春晚矣,一场鹅毛大雪呼啸而至。
重华宫中日月长,不知星移斗转,日月不改,只听簌簌落雪声。
暖阁中,白衣胜雪的少年正凭栏看雪。
自他伤了身子以来,钦怀皇后几乎哭得肝肠寸断。
若不是这宫中的御医有几分本事,他给自己服的也不是什么剧毒,他今日醒不醒得都是个变数。
完颜雪卿看着窗外落下的雪,算了算自他昏迷以来,被金章宗处死的官吏,伸手按了按眉心,轻轻叹了一声:“还不够。”
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树,除非连根挖起,否则仅仅是修剪枝叶,做得便只是无用功。
大金如今虽看着锦绣繁华,内里却已然开始腐朽,若不早出打算,恐怕待他父皇退位,大金也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若他要的仅仅是如今这种程度,他又何须连自己也算计进去,以命相搏,赌这一场输赢?
完颜雪卿垂了垂眼睑,轻声道:“在其位谋其政,这些还不够。”
说着他便转了身,进了暖阁,披一件了狐裘出了重华宫。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及至落雪,却有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意境。
在这一片白雪翠竹间,有一身量单薄的年轻公子。
此时虽是暮春,可却夹风带雪,甚是冷冽。
纳兰筠便是在这时跪在这栽了绿竹的庭院中,落了一身雪。
又偏生纳兰筠身上衣裳单薄,雪水打湿黏在身上,只是看着便令人尤为难受。
纳兰家世代书香,家规法度不知几何,纳兰筠身为纳兰家嫡长孙,从来进退有度,举手投足皆再合理不过。
纳兰将军从未想过,便是这个在他眼中最是温和有礼的儿子,竟会干出夜探天牢的举动!
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在纳兰筠背上,将他单薄的衣裳抽开,在他消瘦的脊背抽出一朵朵血花。
纳兰将军冷声道:“你可知错。”
纳兰将军是心疼纳兰筠的,只抽了十鞭便忍不住开口。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纳兰将军虽心疼纳兰筠,可也不会视纳兰家的家法门规于不顾。
这十鞭,仅仅只是给纳兰筠一个教训罢了。
若真论起来,别说十鞭,便是百鞭纳兰筠也受得起。
纳兰筠听了纳兰将军这话,像是没感觉到背后渗血的伤口一般,有些艰难的站了起来。
他轻声道:“思危并不觉有何不当之处。”
他夜探天牢,陷害王侯,皆是深思熟虑后才动的手,无论是布局还是细处,他都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纳兰筠抬眼看着纳兰将军,一字一句道:“思危唯一错的,便是没有算到父亲会来天牢。”
他若是算到了,便不会在这跪着。
纳兰将军气极反笑:“你倒还怪上你老子了!”
纳兰筠蹙了蹙眉:“思危不敢。”
知子莫若父,一看纳兰筠那样子,纳兰将军就知道他这儿子心里在想什么。
他示意一旁的侍从扶着纳兰筠,将人带去书房上药。
纳兰将军的药都是好药,只可惜药性烈,用起来十足的疼。
纳兰筠几乎刚一抹上,脸色就又白了几分。
纳兰将军给纳兰筠抹完药,咂了下嘴:“不愧是我纳兰家的男儿,有骨气!”
说着他便在书房寻了个位子坐下,饶有兴趣的盯着纳兰筠。
绕是纳兰筠早就算到这一幕,可这样被自己父亲盯着,他也不由得有些脸热。
纳兰筠趴在软塌上,开口道:“父亲都猜到了?”
纳兰将军撇了撇嘴,语气有些莫名:“不就是沈谷一族的事儿,你以为你老子不知道?”
纳兰筠不语,只是抓着床褥的手指尖有些发白。
他许久才问:“父亲都知道些什么。”
纳兰筠有种直觉,他今日定能从纳兰将军这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纳兰将军叹了一口气:“七七八八罢。”
当年沈谷一族之所以被灭门,不过是因为族长沈谷止查到了权臣苍枼乌通敌叛国的证据而已。
“你跟在九皇子身旁那么久,也知道这家伙什么德行。”纳兰将军挑了挑眉,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老子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看不透的这辈子也就两个人。”
纳兰将军并未说明那二人是谁,可纳兰筠却知道其中一个必定是苍枼乌。
“他那个人可就是个墙头草,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可在皇帝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纳兰将军语气有些不屑,“他早在六皇子完颜洪烈封赵王时,就已经投入其麾下,却还要在陛下眼前装什么纯臣,也真是够隔阂人。”
纳兰筠默默听着,最后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
纳兰将军便是在这个时候出声道:“殿下既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他的目光落在飘着雪的庭院,语气有些揶揄:“若殿下在纳兰家被冻出个好歹,十个纳兰家也不过平皇后娘娘怒气的。”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可落在庭中人耳中却又是另一个意思。
白衣胜雪的少年从一处角落走了出来,眉间点了颗朱砂痣,依旧眉眼如画,却是太过苍白,仿佛大病初愈般,好似一阵风过,便能将人卷走。
纳兰将军见着这人,嘴角不受控制的抽了抽:“九皇子殿下可要保重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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